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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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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爭

霍長歌聞聲頭也不轉,著一身緋紅深衣俏生生立在堂間,一段四圈的赤金腰繩越發箍得她纖腰不堪一握又柔韌有力,她肩背挺直,竟泰然笑出股子明麗張狂的味道。

她擡腿後踢槍柄尾端加力,兩手一松,便將那銀槍淩空送去給了謝昭寧,槍尖破空“嗡”一聲擦出冷冽輕響。

謝昭寧見狀眉目一凜,提著連珍後領將她橫著扔向連珩,騰出身前空地,待那槍頭堪堪飛至面門之時,側身從容一讓,撩開衣擺馬步微紮,右手一擡準確把住那槍身往回一扥,只單手便輕松阻了那槍去勢,收槍於身前。

“好!”連珩接住連珍,將她往側旁一放,也不顧她一副驚魂未定、眼淚搖搖欲墜模樣,把瓜子仁兒往嘴裏連忙一塞,拍著巴掌就喝了聲彩。

霍長歌負手滿意一笑,神態頗為囂張,挑眉覷一眼謝昭寧,回身又往那武器架旁去了。

她自架前走至架尾,側眸仔細打量那一排兵器,終是在拐角處取下了一對雙刀。

那刀模樣俊俏,刀柄艷紅,無鞘,刀身薄而輕,有一臂長短,略做彎刀摸樣,刀刃似是鎏了一道玫瑰金,不知是融了何種罕見金屬進去,瞧著便該是個漂亮姑娘用的。

霍長歌兩手分執一刀,轉身回了武堂中,停在謝昭寧身前五步遠,兩臂舒展,拉開一個起手式,就著一室亮堂堂的天光與雪色,眉眼不動,眸光一閃,挺身一刀便向謝昭寧削了過去。

那刀咻然一聲,悍然拉開武鬥的序幕。

謝昭寧沈腰出槍,單手將那槍於身側一橫,“當”一聲架住霍長歌刀刃,她抽刀再戰,正面迎上他槍尖一挑,挑出一點寒光,左刀格擋右刀斬,刀刃迅疾劃過虛空,似是兩道耀眼流光閃過,兇猛而絢麗。

她腳下步伐疾變幾重,側身旋步避過謝昭寧游龍似的槍尖,下腰後仰一個翻身躍出去,身法迅疾無序,似一道飄忽不定的風。

謝昭寧眼前一瞬眼花繚亂,冷靜一退再退,拉開距離擡手一撩衣擺,沈肘挺腰帶動槍勢似一條長蛇回轉,橫槍擋在周身,阻住霍長歌淩厲刀鋒。

霍長歌兩刀交錯,刀刃絞著他槍身一轉,想以一絞之勢卸了他槍,謝昭寧只以腰力擡槍一震,一副游龍出海之勢,霍長歌便讓他剛勁力道震得虎口一麻,趁勢將刀一放,背靠槍身一轉,再握雙刀刀柄,一招化去其猛烈力道。

霍長歌腳下步法輕靈又變,身姿敏捷,如一團火般猛然縮地向前,一刀橫檔,一刀斜撩。

謝昭寧腳下優雅一錯,帶槍後撤一步主動避其鋒芒,以守帶攻,預見她刀來勢提前阻了她去路,沈著擡槍再點,寒槍翹頭一動猶似銀龍騰空,“鏗”一聲金石相撞的脆響便在武堂中蕩了開來,端得是內勁外猛、攻防嚴密。

霍長歌再一變招,格擋刀身下劈,刀刃順著槍身滑動,轉眼到得謝昭寧近身處,一刀一豎,一道弧形刀光切住他槍身不動,一刀一橫,轉腕一滑向內橫切他手過去,一對刀使得似刀非刀,刀法詭譎靈活。

空曠室內鏗鏘聲不絕於耳,刀光槍影映著雪色滿堂地晃。

謝昭寧兩手一松,負手身後瀟灑一轉,荼白大氅輕揚,衣角雲鶴便似撲打著雙翅飛起半程又落下,他人轉至槍-尖處,單手執了槍-頭猝不及防往回一收,便使霍長歌一招撲空,輕描淡寫化去殺機。

霍長歌就勢反手回刀,刃上鎏金迎著雪光閃出一道刺眼寒光,刀身一晃又將她那紅衣身影一並收於刀光之中,謝昭寧正正迎著那道光,恍然便像瞧見那一片狹窄光亮裏,似有道高挑女子的身影孑然獨立於虛空——紅衣散發,手持長刀,渾身浴血。

他倏得一滯,眼神下意識悲慟,那一眼似乎穿越千年萬載,帶起心頭的漣漪劇烈震蕩在他胸腹間,一瞬扼住他呼吸,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蕩著要往他魂魄中鉆進去。

謝昭寧頓時頭暈目眩起來,腦內漲得似是有甚麽東西想要掙脫開束縛冒出來,他身子一晃微一踉蹌,手上出招便慢了半分,槍尖點地再無從補救,又聞“唰”一聲輕響,刀鋒挾著冬的涼意搭在他頸側,寒光迎著雪光一閃。

室內靜過一瞬,只聞幾聲深深吸氣的響動。

霍長歌鬥志正酣,突然變故叢生,謝昭寧周身一時間莫名俱是破綻,她將雙刀收至身側,擡眸詫異睨他。

謝昭寧鳳眸茫然,胸膛上下起伏,他下意識換槍於左手,右手在胸口前壓了壓,繼而緩過神來稍稍一頓,方才朝霍長歌勉強頷首,清淺謙和一笑,似一道冬日裏和煦的光,照暖了屋外一地寒雪。

“郡主武藝絕倫,”他收槍在手,坦然拱手行禮,也未多加解釋,亦不在意輸贏道,“是在下敗了。”

霍長歌側身避過,卻是不應,只狐疑瞧著他輕聲道:“你適才……看見甚麽了?眼神倏得古怪……”

“甚麽?”謝昭寧反而詫異一問,心頭似有甚麽東西稍縱即逝,快得令他難以捕捉,他茫然搖了搖頭,“我甚麽也沒……”

“好!霍妹妹打得好!三哥也好!”連珩率先“啪啪”鼓起了掌,震碎一室寂靜,又嚇了連珍一跳。

她正驚於這一場交手,聞聲跟個兔子似得受驚一顫,覷著連珩大氅抖動間,“劈裏啪啦”落了一地的瓜子殼,連珩笑著正要再誇,適才揚聲喚了:“三哥——”

便見堂下正中的霍長歌勃然大怒,將那雙刀往地上狠狠一摜,刀身擦著石磚“嘩”一聲迸出火星:“不玩了!原是你讓我,無趣得緊!”

她說完眼中蘊了淚,狠狠一跺腳,掩面轉身便朝皇帝跑過去,“哇”一聲大哭著控訴:“皇帝伯伯,三哥哥他又欺負我!”

霍長歌一頭撲在皇帝腳下,坐在雪地中,死死拽著皇帝的衣擺,哭得梨花帶雨地委屈道:“如此不明不白的相讓,便是對武人最大的羞辱!”

完了,謝昭寧腦內“嗡”一聲響,霎時頭疼心道,他又把她惹哭了……

“非是相讓,”他手足無措得持槍滯在原地,隔著半個廳堂,只幹巴巴解釋道:“是我一時大意,變招不及……”

霍長歌卻是一副聽不進去模樣,埋臉往連鳳舉衣擺下只是哭。

他倆適才交手時,她便已能分辨出謝昭寧雖年紀不大,卻始終冷靜沈穩,能退則退,並不願與她正面相較,被她逼得狠了方才動一下身,怕是想待她氣性過了,做出一副和局,圓了雙方顏面便是。

倒也合他性子。

只也不知他怎得突然晃了神,霍長歌措手不及,收刀亦晚了一息,便這般讓他敗了陣。

霍長歌曉得他不能敗,他年紀輕輕執掌禁軍騎兵,輸了名聲難免難聽;可他也不能夠贏,他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贏一個十四歲的姑娘,說出去顏面並不光彩,毫無君子之風似的。

而這份勝利的光輝霍長歌也不能夠要,她只想於皇帝面前展露些許皇帝會篤定的霍玄之女必該有的特質,勿論無畏生死,亦或有武藝傍身,但需適可而止。

她不能將自個兒實力完全隱藏,那樣一個不學無術的頑劣孩童,非是霍玄能夠教養出的獨子,她需可著皇帝的心尖兒,順著他的猜疑,在一個合理的範圍之內,自然而然得讓皇帝看到一個他想看到的燕王之女的模樣,一個令他覺得理所當然又心滿意足的燕王之女,一個配得上他親賜“慶陽”之名的燕王郡主,一個於他而言於未來皇權無害的燕王獨女……

故,霍長歌洩出一股無名火,又借機探出謝昭寧些許虛實,便想順水推舟與他一同做完了局便是,怎料橫生枝節。

霍長歌哭得似受了多大的冤屈,哽咽得直喘不上來氣,連鳳舉笑著俯身輕拍了拍她發頂:“這冰天雪地的,仔細哭壞了身子,先起來。”

霍長歌便點了頭,兩手揉著眼皮站起來嚶嚶抽泣,眼淚沿著小巧下頜,滴答滴答往下掉。

謝昭寧愈加束手無策,面紅耳赤,連眼下那顆小痣都憋紅了,他下意識轉頭四顧求救,卻見一眾人果然皆在瞧熱鬧——

連珩攏著雙手呲著牙瞎樂,連瓜子都不嗑了,遙遙送他個眼神愛莫能助的眼神。

連璋負手身後面色陰寒不豫。

連珣眼神訝然中又隱著三分興味。

連珍兩手絞著錦帕不住揉搓,睨一眼霍長歌,又覷謝昭寧,眼神撲閃不定,粉唇輕動,似是想說甚麽卻又畏懼連鳳舉,不大能鼓起勇氣。

便是連鳳舉,亦於雪中瞇眼見他慌張,眸中蓄出些意味深遠的笑意。

謝昭寧求助無緣,又幹杵在原地須臾後,只能認命深深吸氣,抿了唇,往霍長歌身側走過去,他見她哭得聳著肩不住得抖,頭也不擡,腦後小髻微微地顫,隱隱約約又想笑。

她駁斥連珍時盛氣淩人,與他交手時詭譎兇狠,如今又哭得這般嬌憨委屈,似是身體裏住著好幾個人,矛盾得讓他不知該如何言說,宛如她適才用過的刀一般,耀眼鎏金之下是尋常的光亮刀身,瞧著雖涇渭分明卻又能融合於一身。

“適才確是我未全情投入,途中分神,才致失守落敗,有負郡主一腔赤忱,著實慚愧得緊……”謝昭寧於霍長歌身前拱手,清朗嗓音一收,躬身與她視線平齊,沈聲溫柔與她道,“但願賭服輸,既是我敗,那弓——不日奉上。若郡主還有興致,咱們改日再戰,如何?”

霍長歌偏頭睨他,淚眼婆娑咬著唇角,嗚咽不止,淚珠撲簌撲簌往下落,晶晶亮亮地掛在下巴上搖搖欲墜。

連珍遠遠聞見他那聲音,便心下咯噔一響,十指絞得錦帕愈加緊了。

“誠心的?”霍長歌擡眸,可憐巴巴疑他道,“你總欺負我……”

“……君子一言,”謝昭寧連話亦不敢多說了,只舉了右手發誓,凝著她溫聲謙和道,“可信了?”

言行已是他從未有過的縱容遷就。

“哦。”霍長歌“噗嗤”一聲便又笑了,笑得一臉的淚水“啪嗒啪嗒”摔落在地,未盡的哭腔裏含了笑意,軟軟糯糯道,“……那好吧,我原諒你了。”

霍長歌見好就收,哭多了自個兒也頭疼,上輩子家破人亡後,她只當自己已無淚可掉,如今三不五時哭上一哭,又撒嬌又示弱,殼子裏一道“飽經風霜”的魂魄都被她哭得蜷縮成了一小團,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。

謝昭寧這才眼神松了一松,於懷中取了塊兒疊得整齊的方巾遞給她,見她接過揩了淚,終於籲出一口長氣,緩緩直起了腰身。

“你既是個小丫頭,又任性-愛哭,”連鳳舉雪景之中束手旁觀,見事情已了,便往前走近幾步,身後太監忙打了傘緊跟上前,他端著一副長輩模樣,揚聲突然便與霍長歌意味深長笑著道,“你爹怎還舍得讓你習武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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